12 史铁生:深入生活和生活思考生活是两码事
|最后更新: 2023-7-10
作者:史铁生,作家,代表作《我与地坛》
和歌:您在《我与地坛》里面,确实把草叶露珠、四季的感觉,全渲染出来了。全部的感官都运用起来了。 史铁生:只有自己印象里的东西。 和歌:但如果不是后来写,而是当时写,会不会写不了那么好? 史铁生:我也不知道。 和歌:我觉得您的作品从一开始就跟知青文学的距离特别远,远远地超出当时的那个普遍水平了。 史铁生:知青生活只是我生活的一个小部分。在那之前它对我的影响还是最大的。但后来病了之后,它就不是最大的。 和歌:您回看那段时间的话,就已经换了角度了,是吧?好像对童年对家乡的那种感觉了。 史铁生:还是刚才说的,记忆与印象的区别。完全写记忆,我写不出来。所以,你说实际上我插队三年,只写了两篇插队的,一个“清平湾”,一个“插队的故事”。就是说,我不太善于写实,我是“借尸还魂”的那种感觉。完全是写我自己的感想。光把他的记忆写出来,好像不太过瘾。 和歌:你好像说过,再平凡的生活,内心的经历仍然可以是惊心动魄的。 史铁生:我一直觉得“深入生活”这个理论应该彻底推翻,因为它自身就不合逻辑。你说你跑一个地儿待几个月,怎么就是深入生活?我在这儿待一辈子,我倒是浅入生活。这说得不对。我写过一个,实际上应该叫深入思考生活。什么叫深入生活?你到哪儿去你待多久你干什么叫深入生活?干什么叫浅入生活?没有好好想,就叫浅入生活。 和歌:你要在那里像个局外人一样待着,根本就没深入。 史铁生:过去说谁去哪儿采风,采风不是说绝对不可以,有些外在的印象嘛。按着过去的理论,我是不能搞写作的。我刚开始写的时候,好多人都劝我。而且深入生活这理论特别深入人心,从教授到普通工作者,他们都会问我同一句话,你的生活从哪儿来呀?我说:你看我死了吗?这个理论特别深入人心。 周国平:是现实主义。 史铁生:哎!都是现实主义。他都是跟你讲一个哪哪哪儿的故事,很少跟你讲他内心的东西。他认为内心的东西不重要。还有一个现象就是,他把他的事情跟你讲一遍,让你给他写出来。你肯定也遇到过吧? 周国平:遇到过。 史铁生:他们认为写作就是这么一回事。而我们呢有很多文学作品,典型,树立的也是这样的。过去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凭什么你把别人的事儿讲一遍,还跟别人要钱?” 周国平: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统治了中国文学多少年?几十年。 史铁生:所以就不管什么人都会问,你的生活从哪儿来? 周国平:这是从意识形态出发问的问题。 史铁生:而且我觉得它包含在中国文化里面。因为它不是特别看重心灵的这种探索。你的心灵是要受规范的。中国的成语里,不肖子孙。就是说,像你的子孙,就是好孩子。那是像哪儿呢?(指指胸口)就是这里不能出格。西方是死乞白赖地向这里头找不同,我们是死乞白赖地向这里头找共同点。 和歌:别人是使劲儿证明自己是小众,我们是使劲儿证明自己不小众。 史铁生:所以,你说文学是不是来自生活经历,这个很简单,在某种意义上肯定是来源于生活,但不是直接对应,一定要有想象力。国平说的灵魂的力量、灵魂的强度,这里就包含想象力吧。没有这想象力,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会说,你的生活从哪儿来。或者说,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你写下来。 周国平:我们中国现代文学家很多人对生活的理解特别表面,又表面又狭窄。 史铁生:我以前跟搞电影的人聊,当然是那个年代了。他们总认为电影一定要有动作。我认为电影是要有动作,但不一定是要四肢的动作。后来看国外的一部电影,好像是《沉默的人》?就两个人,镜头卡定两个人。两个历经沧桑的离婚的人,碰上了在一个小咖啡馆里谈,很危险的处境。整个就两个人谈,那个心理的动作可是太多了。还有很多人说小说要有悬念。小说可以有悬念,但悬念不一定是情节的悬念,你思想有没有悬念呀?情绪有没有悬念呀?这个都是可以的。你说的那种,它容易走向外在的时空里的东西,而不是心理的东西。 周国平:所以说,我们在文学上也是唯物主义者,就相信自己看得见的。看不见摸不着的就不是生活。 史铁生:所以他们那时候说,没有爱情。我说,你说没有爱情,你说没有的那个东西是什么?你要不知道是什么,你怎么说没有?你要知道它是什么它就有了,爱情是你知道它,要求它,你理想它,它就有了。外在的爱情你怎么找?婚姻能证明爱情吗? 周国平:我觉得这就要说到内在生活。内在生活这一块是最重要的。 史铁生:这是最大的一个。 周国平:而且没有内在的生活,外在的生活也是没有意义的,也不是生活。 史铁生:那只能是叫活着,饲养着。 周国平:对,被饲养着。 史铁生:所以存在主义叫存在,你只是在那儿,和存在是两回事情。你不意识自己的存在。还有记忆,我还是那么想的,我一直觉得记忆等于一种限制。很多人写回忆录,原原本本地去写那个年月日,甚至去考证。我写过那个《记忆与印象》,我认为印象是丰富的,记忆是一个牢笼,而印象是牢笼外无限的天空。你想象一下,在牢笼里看外面无限的天空,牢笼里很真实的东西都是死的。当然有时候你得“借尸还魂”。那“魂”是无限的,你可以借很有限的“尸”来还它。 周国平:你说的记忆与印象这两个词特别好。就是跟你刚才讲的活着和生活是一回事。过去时的活着和生活,就是记忆与印象。 史铁生:我为什么反对流水账,就是因为这个。它仅仅把你的事情记录下来,完全是外在的东西。 和歌:铁生要不是被固定在这儿的话,凭他的那种灵性和生命力,不定会在别的领域做出什么大事来呢。 周国平:我觉得他还是写作。 史铁生:最好是。但我觉得有种危险在那儿呀。我是个——用我奶奶的话,还有北京话说是——“怵窝子”,非常胆小,不敢到外面去。小时候我的性格就是这样。还有个朋友也说,你的这些东西可以总结成一个词:恐惧。我觉得他说得太好了。我从来是恐惧的,对这个世界。因为恐惧,才会对爱、宗教信仰呀,有着本能的向往。凭我的“怵窝子”,写作我可能根本就不敢想,写了也不敢拿出去。可能就会在七七、七八年跟着我的理工科同学去考个理工科大学,然后再去干个什么事儿。然后会尽力把它干好,但干不好,凭我的魄力,我还不能放弃它,去自己写作什么的,那我可就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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