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 史铁生:写作就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
|最后更新: 2023-7-10
作者:史铁生,作家,代表作《我与地坛》
和歌:就像存在主义的那种小说,比如说萨特的那种小说,它好像是有一个内核,其实主角是在木然地走,但最后有一个对于自我的存在的问题在那里。他木然地走是因为意识到荒诞。但看我们现在的许多小说,主人公是在那里活动,但他活动到最后,连个大的问题都没有。 史铁生:问题就在这里,没有问题。其实各行都是这样。你只要搞人文,搞科学,你提不出问题来就完了。爱因斯坦说了,你提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。你提不出问题来,你干吗呢? 周国平:大师就是伟大的提问者。 史铁生:就是这个意思,在别人结束的地方你开始了。 和歌:找出一个缺,才能产生问题。 史铁生:所以有人问我,写作是怎么回事?其实我写作就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。苏格拉底说,要认识你自己,真是这么回事。没有别的原因。刚开始是为谋生,我想来想去只能做这个。开始写作呢就要像那么回事,带有模仿的意思,任何人写作可能刚开始都是这样。等你写到一定时候,你就是解决自己的问题,解决自己弄不明白的问题。 周国平:这时候一个真正的作家才诞生了,那以前都还是一个习作者。 和歌:国平也说他写的东西是自解自劝。 史铁生:就是这样。有时候你看,网上的小文章写得很好,那作者不以写作为生,偶尔写这个,但他是有问题的,他是从问题出发的。写多了的人尤其是要注意这个。据说有人一天要写一篇散文。我觉得这是每日大便一次的感觉!(众人大笑) 这你怎么能保证每日一篇呢?他压着自己一定得写。 和歌:可现在网络写手一天必须得写一万多字,坐在马桶上还在写呢。 史铁生:好家伙,我也不理解。那也是一种能耐。 周国平:那种状态和写作没有关系,那是生产。 和歌:那是苦役犯。您现在想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问题? 史铁生:嗨,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个问题。但那个问题确实很严重。所以我看书就特别杂,不光是看小说。我老想知道别人那么多故事干吗使?我看那个杂书,比较邪门的书。你比如说灵魂到底有没有?最近读到一本书,是美国一个人类学家,跟踪研究一个墨西哥的巫师。他本来想去分析研究人家,结果反被人家给改造了。那个挺邪乎的。存在这事儿不好说。我是不是全信,单说。就是说科学所圈定的那点儿东西,太简单太少了。你只是宇宙里的一种存在,因为我们的行动所具有的时间性、逻辑性,就把我们给框定成了一种时间性逻辑性的动物,我们就遵循一种方法,把它奉为圭臬奉为神圣。实际上存在的状态太多了。说起来又有一个问题,现代的社会是怎么活着都对。可能作为梦想你怎么活着都对,你自己的信念,你自己的梦想,都可以。但这里面还有一个社会问题、政治问题。这个说起来太长了。你的问题后面永远有问题。最后解决了? 周国平:真正的问题解决不了。 史铁生:永不解决的问题是真正的问题,那你说这岂不是荒诞吗?最后你发现作为一个永恒的过程而言,只有美是它最终的解答。别的没有,别的都很荒诞。只有美可以是不断超越的。 周国平:还有宗教,神秘。 史铁生:对,这都包含在里面。真正的美里面一定有这一层。所以,真、善、美,这三个字我一直觉得它们是递进的。先有真,说是什么就是什么,但这个东西是不够的,背后还有许多东西。所以要有善的标准。善的东西有时候可以容忍假。艺术可以虚构,那是善的东西。但善的东西走来走去,有时候也很荒诞。只有美在最后作支撑,所以美有时候很神圣。你到一个城市,它的美如何?就全说了。你是文盲,然后你是科盲,最后到美盲是极致。如果你是美盲,那反过去一看前面那几个肯定也全盲。 和歌:一旦到美盲就有点儿行尸走肉的意思了。 周国平:从个人来说,真善美可以说是递进的;从人类来说,可能是无奈的后退。真得不到,那我们来个善吧,主观性强一点儿;可是善也得不到,那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;那就美吧,美我个体自己就能支配了。 史铁生:对对对,这很对。其实最后你就是…… 和歌:是向内在的退。 史铁生:有句话说,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到最高境界就只能独善其身,你不可能要求世界全都是怎么样的。刘小枫他们说的政治哲学,也有这意思。你不能用理想来要求一切,最后要靠政治来平衡,平衡大家伙儿。很多人在一块生活呢!我的那个“丁一”呀,有点儿不谋而合,或者说有了这些坚定了我的想法。丁一呀也是很好的理想。你说丁一有哪点儿不好?多跟几个人发生爱情有什么不好?爱情不是好东西吗?好东西为什么要限制在最小的范围?推而广之,有什么不好?但是不成。只要有三个人,就已然要出政治。 一个人,独自的理想,两个人可以有爱情,三个人,就要出政治。它要平衡关系。你把理想放在政治那儿,就要出问题。戏剧呢,是一种艺术,是一种理想,就像爱情是一样,家庭就是现实。人要是老像戏剧一样地活着,就不成。不可能的可能,不现实的实现,在戏剧那儿可以,但不能拿到社会上。拿到社会上,就一定要坏,出娄子。顾城的事情就是这样,他想要强行地维系一个伊甸园,就不成。这里面的关系是要变的。谢烨一旦要走向现实,要想孩子怎么办?理想主义者就不干了。这就坏了。 和歌:他就崩溃了,是不是艺术家的那根弦更脆弱? 周国平:谁都不行,那种时候谁都是艺术家。谁都受不了。 史铁生:政治家让你厌烦,但不能没有。其实你想人类的矛盾就是这样。 和歌:顾城要是有点儿政治家的方式方法是不是会好一些?他直接就拿起屠刀了。 史铁生:他要能那么冷静,他就不是他了。 和歌:也就不会想到伊甸园了。 史铁生:他就不会想到去做这事。像哈姆雷特,既是艺术家,又面对了政治,他老是犹豫,老觉得这事不能干。 和歌:那您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? 史铁生:《去年在马里昂巴》。 周国平:剧本我看过,那个剧本很好。电影你看过吗? 史铁生:电影我也看过,看那个电影其实也是在看那个剧本。要是会看的人,看剧本可能更过瘾。但电影也很好。前段时间有个法国人让我谈法国文学,我说我读得不多,没什么可说的。但有搞比较文学的,为什么不比较比较《去年在马里昂巴》和《红楼梦》?他们都是这样:我们俩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了?我们曾经哪哪儿怎么地,现在这个地方错了。赶紧离开吧。 周国平:《红楼梦》也有这个味道。 史铁生:对呀!他误入红尘,到那儿一看,一把辛酸泪,这不是人待的地方。空空道士渺渺真人不是就把他带走了吗? 和歌:太虚无了。 周国平:这个角度挺好的。 史铁生:我现在真的有这个感觉。经常有,不是虚的。走到大街上一看,这群小动物们还在走着呢。我写过一首诗:“我怕我走错了地方……”凡·高那里面也有这个,说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我们来就是来朝拜了,这是我们非要经过的一个地方。 和歌:是在蜕变过程中必须要经过的一个地方。 周国平:实际上是灵魂的感觉。灵魂和肉身这个时候实际上是分离的。你在看你的肉身。 史铁生:分离这事儿是真的。过去我在想,人死后灵魂还有载体没有?他这种能量可能不需要载体,是在寻找载体。很多东西是不可实证的。中国人要求实证,心想不能为实。说真实是最重要的。我觉得这有问题,真实那是法律管的,不是艺术管的。 周国平:那看你用什么标准的问题。我确确实实感到了,你拿什么检验呢? 和歌:那不是主观唯心主义吗? 周国平:所以就坏在这里,什么主观唯心主义,唯物主义,全把你们给变愚蠢了。 史铁生:所以说咱们换一套,虚,你说梦是虚的,真不真?你心里想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,但你说它真不真? 周国平:那是另一种现实。 史铁生:比如说巫师那本书,他说在你的身体里有很多能量,在你的身体四周一米左右有个圆,这个圆形或是蛋形整个把你包住,在这个圆中有个集中点,给人的感觉是你的灵魂。你不过是它的车辆、电脑,它用你的身体工作,但它和你的身体之间是有矛盾的。这个作者有好几本这样的书,他是个人类学者,其实是巫师看中他了,觉得他有这个天赋。后来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少事情,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。反正我看了觉得他不是瞎说。 周国平:我希望这样,灵魂有更广阔的天地。 史铁生:糟心就糟心在这里,灵魂它太拘泥于社会、现实、肉体。就在这些面上,很丰富的东西,只能在这些面上游走,它甚至不能跳出来看看。 周国平:文学、艺术、宗教和哲学都是这样一种出来的方式。 史铁生:佛教说是出离,就不拘于这样一种形式。 和歌:做文学艺术的人可能因为敏感而有更强烈的出离的要求。 史铁生:就是国平说的灵魂的强大,他受不了这个束缚。他的想象力超过太多。那些天才的艺术家像凡·高,他看到的世界根本和你看到的世界不一样。所以一般人看他就是疯子。 和歌:有这样的人就让懂得这些的人感到一些安慰。 周国平:他们是一些见证,证明灵魂是存在的。看到他们你就必须相信,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这样。 和歌:是不是当他们没有灵感的时候,他们又没有灵魂了呢? 史铁生:有很多挺神的事儿。有个女孩子因为家贫出去打工,挣了钱,等回来的时候,在车站被人把钱偷了,她就傻了。傻到什么程度?让她干吗就干吗。她睡觉的时候你把枕头抽走,她就悬空着还睡。你就会感觉到她的软件给抽走了,灵魂给抽走了。她的肉体和灵魂完全分开了。去西藏住了一段,可能是找了什么人,回来好多了。她有说有笑的,虽说有点儿差但还算正常了,估计是招魂术。所以很多精神病是怎么回事呢,软件程序一出问题,就得重装。那这岂不就是招魂术! 灵魂是一种牵挂。《圣经》刚开始就说,上帝的灵在水面上运行,然后他就分离,分开白昼和黑夜,分开男人和女人,所以人是互相寻找的。但是,灵魂有可能是有联系的,为什么你爱?你有灵魂。你关心的灵魂越多,证明你的灵魂越强大。你只关心你自己的灵魂,或者说你压根就只有硬件没输入软件,整天吃喝玩乐,没有关切,对他人、他者没有关切。这就有可能是根本没有输入软件,或者说是错了,或者说是太平庸的软件了。软件也是,越高明的软件,联想的能力就越大。人也是,你人格高,说明你联系的多,关心的多,达则兼济天下。 和歌:那能量大的人,他照射的范围就大,影响的人就多。 史铁生:所以说灵魂可能是互相连着网的。 和歌:是联网的。 史铁生:人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终端。 和歌:是一个显示器而已呀! 史铁生:所以,人们想做的最神圣的事业不过都是想做这个,不管是佛还是啥。 和歌: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软件,把别人变成自己的显示器。 史铁生:实际上现在我们的这个网是在作乱,都是终端在各显其能,造成一个分裂状态。 和歌:是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专制社会,大家的显示器显示的是一样的,民主一些的国家花样多些? 史铁生:专制的那是把网站占领了,所有的终端全洗脑。学佛的人都说在反对二元对立,这是我对佛学最看不懂的地方,要所有的人都脱离苦难。当然,你要用这种方法让大家都去做善事,这可以。但要所有的人脱离苦难,这事儿没有可能。脱离苦难的意思就是反对二元对立。脱离二元对立,成为一。我说这是不可能的。包括宗教的诞生,也是二元对立的。二元对立会弄出世界纷争。但应该这样说,二元对立是一个事实,你不要反对二元对立,而是要促成二元和谐。你要是打掉一方,只剩下一方,那或者是出乱子,或者是什么都没有了。因为宇宙就是二元对立的。有篇文章说,宇宙最到头的单位是比特,是信息的最小单位。就是无穷动嘛。用我们通常的话说,它就是一个过程。没有矛盾怎么有过程。 周国平:所有的宗教最后都是要回到一。 史铁生:就是说,耶稣的伟大就在于,在他之前,原始的宗教都是要求上天给我们好处,丰衣足食什么的。所有的宗教都是我们向上天要求什么。只有到了耶稣这里,才说是神向我们要求什么,我们是侍奉神的。神要我们怎么样怎么样,不是我们向神要求。这时候出了两个神,一个是创世主,一个是救世主。创世主他不理会你。约伯跟创世主要求说你待我不公。创世主说,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呢?不会为你一个人改变我的策略。怎么可能?创世主不是你的神。救世主耶稣来了,他说上帝要求你要去爱。不是那种要什么给什么的宗教,那是原始宗教。只有救世主要求你应该怎样活,应该怎样爱,应该怎样对待苦难,只有这时候,人才转向自己了,这事儿才好办。至于那一,亚里士多德说,无不能生有。老子说,有生于无。这毛病大了。按我心里想的,无它就是无嘛,它怎么能生有呢?中国还有一句话叫有即是空,空即是有。所以我想这无,应该是指的空。这跟物理学联系上了。物理学说,在一绝对封闭的空间里,抽去所有的东西,里面还是有,有什么呀?所以这不是无,无就是没有。空它才是有。比如星系什么的,它坍塌了以后,剩下什么的?就是动能,极强大的动能,空成为无限的动能。朝哪儿动呢?朝向有。有的能量,它的方向是空,空的方向是变成有。我写了一篇叫《门外有问》,就是写我的这些瞎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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